bqgy.cc断山原的春意是踩着鼓点来的。前夜一场夜雨把冻土泡得酥软,向阳的坡上先是拱出点点新绿,转天就炸开半坡山桃,粉白花瓣沾着晨露,风过处簌簌坠落,铺在青石板上像落了场碎雪。更远处的雪莲花田,枯茎间钻出的嫩芽裹着细密绒毛,嫩红的尖儿怯生生地探着——连最耐得住性子的雪莲花,都急着要瞧这场热闹。
珩渊站在田埂边的老榆树下,手心攥得发紧。怀里揣着个紫檀木匣,是他托货郎从武魂城捎来的,匣面雕着缠枝莲纹,边角包着鎏金,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这匣子在他怀里揣了三日,棱角被体温焐得发烫,里面的东西却比胸口的心跳更让他手颤。
“主公,您脚边的草都快被碾成泥了。”
许褚的大嗓门从身后撞过来,带着刚出锅的麦饼香。他捧着个粗陶碗,碗沿堆着金灿灿的饼子,油星子顺着碗壁往下淌,滴在新草叶上洇出小黄花。“主母让俺给您送吃的,说您天不亮就往这儿扎,准是又在琢磨新刀法。”
珩渊转过身,接过陶碗时指尖发颤。麦饼里掺了雪莲花籽,咬下去先是面香,后味泛着清苦回甘,像极了北境的日子。他塞了半块在嘴里,目光却黏在不远处的主营帐——帐帘半掩,竹竿上晾着的灰蓝棉袍被风掀起一角,扫过竹杆发出“沙沙”响,像有人在里面悄悄张望。
“俺瞅您这几日不对劲。”许褚蹲在地上啃饼,下巴沾着的饼渣随咀嚼蹦跳,“前日去山外换粮,您非让货郎把那匹云锦留着,还红着脸问‘姑娘家爱啥绣线’,您以前可不关心这个。”
珩渊差点被饼渣呛着:“给……给帐里添块新帘子。”
“拉倒吧。”许褚咧嘴笑,露出两排白牙,“那云锦红得跟山丹丹似的,挂帐里跟娶媳妇似的。再说主母前几日给您缝护腕,针脚歪了三次,还总盯着您练刀的地方发呆——”
帐帘“哗啦”掀开。千仞雪站在门口,捧着件叠好的棉袍,脸颊红得像坡上最艳的山桃,显然听了后半段。她发间别着支羊脂玉簪,是去年珩渊用猎到的白玉雕琢的,簪头被摩挲得发亮,随肩头轻颤晃出细碎光。“许褚,去把西坡草料翻一遍,潮了的摊开晒。”她声音发紧,尾音沾着没藏住的羞赧。
许褚“哦”了一声,起身时故意撞了撞珩渊胳膊,挤眉弄眼的——那眼神明晃晃的,活像在说“给您创造机会呢”。他趿拉着草鞋往坡下走,踩在桃花瓣上发出“噗嗤”响,倒像替这沉默的两人打着节拍。
帐前只剩他们俩。风卷着桃花瓣飘过,有片调皮的落在千仞雪发间,她抬手拂去时指尖轻颤,露出腕间那串蜜蜡珠——是她从武魂殿带来的,颗颗圆润,被她用红绳串了,日夜戴在手上。“刚晒好的棉袍,你试试合不合身。”她把棉袍递过来,声音低得像怕惊了什么,“去年冬天你总说后背紧,我把下摆放长了寸许,腰侧加了暗袋,能揣零碎物件。”
珩渊接过棉袍,入手沉甸甸的。粗布针脚密得像冰裂纹,袖口磨破处被她用同色线织补,针脚藏在布纹里,不细看根本瞧不出。他想起去年大雪夜,自己带亲兵守山口,回来时棉袍冻成冰壳,是她守在炭炉边,用小铜铲一点点刮冰碴,烤了半宿又连夜拆缝。次日醒来,帐里飘着雪莲花香,是她怕炭火燥,特意在炉边放了束干花。
“挺好的。”他憋了半天挤出三个字,目光落在她指尖——沾着细碎棉絮,指腹有个小红痕,想来是缝补时被针扎的。
千仞雪低头绞着衣角,带子是北境红绳编的万字结,末端缀着银铃,风一吹就“叮铃”响。“张辽说,过几日去天斗城采买药材。”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水,“你……要不要一起去?城里新开了家绣坊,有南边来的苏绣师傅……”
珩渊心跳漏了一拍。天斗城藏着她的过往,也藏着她望南方时眼底的复杂——有怀念,有忌惮,还有点茫然。他想说“我陪你去”,话到嘴边却成了:“营里离不开人,我让亲兵多带人手护着你。”
千仞雪睫毛垂下去,像打湿的蝶翼。“也是。”她转身要回帐,手腕却被珩渊攥住。他手心滚烫,带着麦饼余温与紧张的汗湿,指腹摩挲过她腕间蜜蜡珠,带着不肯松开的执拗。
“有样东西给你。”珩渊声音发哑,像被风沙磨过,从怀里掏出紫檀木匣,递到她面前。匣子在阳光下泛着浅金,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发亮,边角留着几处浅指痕——是他昨夜反复开合时抠出来的。
千仞雪指尖触到木匣的瞬间缩了缩,随即稳稳接过。她低头看着匣子,指腹沿边缘弧度慢慢摩挲,像在辨认上面的温度。风停了,榆树叶不响了,山涧流水声也轻了,只有发间银铃偶尔响一声,替她的心跳打拍子。
她轻轻掀开盒盖,先是一怔,眼底随即涌上水汽,像蒙了层春日薄雾。
盒子里铺着层深红色绒布,中央躺着枚戒指。戒托是赤金的,被工匠捶打得温润,戒面是块鸽血红宝石,鸽子蛋大小,在阳光下透出浓郁的红,像凝聚了北境所有的暖意。宝石周围镶嵌着七颗小钻石,是珩渊托货郎从海神岛换来的,在光下闪着细碎的星子——这是他能找到的,最珍贵的东西了。
戒指旁边压着张麻纸,上面是他写的字:
“吾本北境一武夫,生在断山,长在风雪,不识风雅,不懂柔情。
幸得遇你,知雪莲花能在寒处生,知人心能被暖意融。
今以金玉为聘,以刀为誓,愿聘你为妻。
往后断山原的风雪,我替你挡;灶台上的烟火,我陪你守。
你……可愿?”
字迹带着挥刀的利落,却在“你可愿”三个字上拐了个弯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纸边角卷着,显然被摩挲了无数次,墨迹比别处深些。
风又起了,卷着桃花瓣落在麻纸上,千仞雪抬手去拂,指尖抖得更厉害。她捏着纸,指腹反复划过“我陪你守”,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,砸在纸上晕开墨痕,把“守”字最后一笔晕成个小圆点,像颗落在纸上的星。
“你这人……”她吸着鼻子,声音带哭腔却藏不住笑,眼角泪没干,嘴角已扬起,“写个字都这么用力,你看这‘妻’字,墨水都透到背面了。”
珩渊心猛地一松,像悬着的石头落了地。他想替她擦泪,手抬到半空又缩回去——他手上有练刀的茧,掌心嵌着没洗干净的泥,怕刮疼她。
千仞雪却抓住他的手。她指尖微凉,带着晒过太阳的暖意,轻轻抚平他掌心的茧,又用指甲在他虎口刀疤上划了划——那是去年跟蛮族首领搏杀时留下的,深可见骨,是她守在床边用雪莲花汁敷好的。“去年冬天,你说断山原的雪能埋掉不好的记忆。”她抬头看他,眼里亮得落满星子,映着他的影子与漫天桃花,“那咱们的日子,会不会像雪莲花一样,在这儿扎根?”
“会。”珩渊声音坚定如玄铁,“我会让它扎根。”
他从木匣取出戒指,小心翼翼套在她无名指上。金托贴着皮肤慢慢变热,鸽血红宝石在光下透出温润的红,像把北境的暖阳凝在了指尖。千仞雪低头看着戒指,突然想起前几日绣帕子,针扎进指尖,血珠滴在帕上,她没舍得扔,反而绣了朵小雪莲盖住——原来有些东西,早就在心里发了芽。
“张辽去天斗城,我想跟他说,不用买那么多药材了。”她指尖缠着他的衣角,攥出几道褶皱,“我翻医书看到种耐寒草药的法子,咱们……咱们自己种。等草药长好,建个药庐,弟兄们头疼脑热,不用总等山外郎中。”
“好。”珩渊握紧她的手,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,还有戒指硌在掌心的轻响,“咱们一起种。”
远处山坳里,许褚哼着跑调山歌翻草料,歌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却透着喜气。旁边亲兵跟着起哄,有人吹起骨哨,清越的哨音惊得麻雀从榆树飞起来,扑棱棱掠过桃花林,带起一阵花雨。
西坡晒草料的弟兄们停了活,远远望着这边喊:“主母,给主公做双新鞋吧!他草鞋都快磨破了!”还有人喊:“晚上加菜啊!俺昨天猎到只肥雪兔!”
连最沉默的张辽,也站在帐门口扬着嘴角,手里把玩着对金镯子——本想等主公开口,当作贺礼送的。
风里桃花香更浓了,混着新翻的泥土气与麦饼香。田埂边的雪莲花芽又钻出些,嫩红的尖儿在风里晃,像是在点头。老榆树上的麻雀落回来,歪头瞅着树下交握的手,叽叽喳喳叫,像在说热闹话。
珩渊看着她眼角的泪,突然觉得,闯过的地狱路,斩过的异兽,血火里滚过的日子,都只为这一刻——站在守护的土地上,握着她的手,听她轻声说“咱们一起”。
他低头在她耳边说:“等草药长好,山桃熟了,我就请最好的媒人。让断山原的弟兄,满坡的桃花,田埂里的雪莲花,都做见证。”
千仞雪脸红得更厉害,却用力点头,把脸埋在他胸口。他衣襟带着阳光味,混着雪莲花清苦与淡淡的刀痕气,让她安稳得不想动。远处哨音还在响,弟兄们的笑闹顺着风飘来,连山涧流水都像在唱开心的调子。
断山原的春天,终于真正来了。草在长,花在开,人心在暖,连一花一草,都含着笑呢。